关于“肥土镇”的“百科全书”,成年人的童话与寓言
平平若此,怎么支撑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其实人物并非此书的“主角”,他们之间无冲突的松散联系,反而织就了另一“主角”的根本背景。这主角无以名之,大约可唤作“常识”。
书中“人物”大致能够分为两类。一为各行各业的平民,士农工商,无不敬业守恒,孜孜兀兀,终为肥土镇的繁荣打下基础;一为不太为谋生计着急的“痴人”,如人称“花家二傻”的花一花二,或养蜂、或种草,翻书查材料。前者提供了广泛的都市人类学和地域风俗学的“常识”,从茶室的“一盅两件”,到大排档的炒粉炒饭,从南音《客途秋恨》到早年的“番文讲义”,从红木家具的样式到当铺内部的巩固格式。后者在书中的功能便是普及必要的科学新知:昆虫的品种与习性、地毯的织造与保管、货币的性质与银行的功能,乃至小行星的发现与命名、碳十四的测定及其效果。简言之,西西把《飞毡》写成了一部与“肥土镇”有关的“百科全书”。
“百科全书”是西西所喜欢的拉丁美洲作家博赫斯的重要喻象,但在博赫斯那里,“常识”是“标志符号”与“专家体系”相互效果的结果,是虚拟和想像的产物,其权威性是值得质疑的。《飞毡》里的“常识”却过于严严实实了,好像非如此便不能支撑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精细画面,非如此不足认为肥土镇居民的琐碎普通的感性生活提供一知性的理解基础,非如此不足认为“地图上针眼巨细”的地域风俗史联结起辽远的后现代视界。
肥土镇的生长史,无疑伴随了这一套源自欧罗巴的“百科全书”式常识体系的全球化过程。反讽的正是在于:这套常识体系将肥土镇居民卷入现代都市化的进程,一方面为他们的日常生计提供了很多新的挑战与时机;另一方面却日渐摧毁着他们的风俗民意。前者体现于花顺记荷兰水作坊的绝处逢生,后者不光体现为叙说者详尽记录保存风俗材料的费尽心机,更体现为叙说中难以映衬的丝丝怀旧情愫。然而两者在叙说中的不平衡仍是很明显的,常识体系的优势位置借了肥土镇的繁荣起飞而炎炎煌煌,比如写到彩姑的鞋底打“小人”或心镇的“正宗野味”时,“百科新知”压倒“风俗旧情”的权威性便经由讽刺的笔墨而俨然出现。
假如对“常识”这位主角在长篇小说中的尴尬位置作以上方法的解读是可行的话,你就会对“百科全书”中的某一明显的不“全”而感到遗憾。比如经由盎格鲁王御准并获巨龙国担保还将持续半百年的“跑马”,对肥土镇的经济民生文化心态的影响至巨,正是评论多元“常识”冲突融合的大好地点,却被叙说者悄悄放过,几乎未匮一词,殊惋惜也。
西西,原名张彦,广东中山人,一九三七年生于上海,一九五〇年久居香港。著作包括诗歌、散文、小说等三十多种,代表作有《我城》《飞毡》《我的乔治亚》等。二〇一一年获香港书展“年度作家”,二〇一八年获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二〇一九年获瑞典“蝉文学奖”。
成年人的神话与寓言
抗衡冷冰冰的现代后现代“百科新知”的,不光靠感性亲情和风俗怀旧,更靠与科学飞翔并排的另类飞翔——“神话的魔力”。百科全书被置于神话的全体结构中来织造,更重要的是,被置于一种返璞归真的神话语调中来叙说。西西回到《我城》年代麦高兴天真无邪的口吻与眼光,来叙述肥土镇小民百姓的百年日常生活史。一种顺从其美的语调,一种相信凡事苦尽甘来的语调,一种几乎是信天由命却又不乏好奇的语调。在这种语调中自是无法安置传统“宗族史”的主题结构诸如国恨家仇之类,甚至讲到灾难时(洪水、木屋大火、银行挤兑等),也是九分天灾一分人祸,常常淡淡带过。被三把火烧光了身家的花顺记老板说,只要人还安在就好。
西西曾一再评论神话与小说的联系,更以这种所谓“次文类”的叙说方法来消解长篇小说的“史诗”错觉。但是,甚至小孩子读的神话温馨美丽如《白雪公主》《小红帽》者也难免丑恶的情感乃至凶横暴戾的工作,反而像《飞毡》这种成年人的读物能够大胆省略“实际”中的种种“太沉重”。残暴的工作却正好是,高兴的肥土镇神话在在反证了:“高兴是一种今日最缺少的情绪。”
神话叙说令西西有效地处理肥土镇百年史中一些棘手的时段。卷三的开头数节,空间忽然跳到子虚乌有的飞毯岛,花里耶回到肥土镇已见时过境迁。花艳颜参加“货不对办”的“乌托邦之旅”旅行团,回来才发现真正的乌托邦或许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肥土镇。肥土镇不在地震带上,却受了巨龙国广泛地震区的影响,满城纷繁评论防震事宜。这些敬而远之的寓言式叙事,令卷三最具知性考虑的深度。但“即”与“离”的分寸一贯难于掌握,飞毡的翺翔有利于咱们俯瞰肥土地形地貌,甚至到冰山雪谷一赏北国景色,却也或许令咱们失去关心肥土镇百年命运的那个“焦点”。
其实,神话也能够仍然直面实际与人生的。西西的“肥土镇的故事”系列,初时或许产生于“半夜时分马车变回南瓜”的神话意念。十余年后,你却发现,比如在《肥土镇灰阑记》里的忧患与张力,莫非也服食了花一花二用“自障叶”配制的药糖,在读者面前愈褪愈淡,愈退愈远,飘然逸去了么?
相关文章
发表评论
评论列表
- 这篇文章还没有收到评论,赶紧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