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无条件的精确主义是可怕的”
“无条件的准确主义是可怕的”。这话不是我说的,余光中说的。
在对文学翻译的实践和认识上,余光中竭力反对“无条件的准确”,并为此举了个例子。
如下面这句英文:“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要坚持“准确”,就得译成“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乃至“不要咳得多于你能不咳的”。可是这样的话像话吗?其实,“能不咳,就不咳”,足矣足矣。
他一起尖利地指出,寻求如此“准确”的深层次原因,在于崇拜英文等强势语言的潜意识。“崇拜英文的潜意识,不但使译文萧规曹随仿照英文的语法,甚且陷一般创造于效颦的丑相……为了增进文体的弹性,当然能够罗致外文的利益,可是有必要守一个尺度,妥加斟酌,不然等于向外文投降。无条件的准确主义是可怕的。许多译者平时早就养成了英文至上的心理,一旦面对英文,立刻就忘了中文。”
正因如此,余光中将翻译称为“变通的艺术”,也因此对译者提出一个高要求:最好成为作家。“翻译而要成家,其难也不下于作家。能成正果的翻译家,学问之博不能输于学者,文笔之妙应能追摹作家。”
又说:“译者其实是不写论文的学者、没有创造的作家。也便是说,译者必定适当饱学,也必定善于运用语文,而且不止一种,而是两种以上:其一要能尽窥其妙,其二要能游刃有余。”惋惜的是,“据我所知,外文系有些教师的中文,恐怕还不如外文。”(《翻译乃大道》)
这么着,身为外文教授的余光中极少谈论外文多么重要,更多的时分着重中文这么了得、那么了得。
他在一篇题为《外文系这一行》的随笔中写道:“文学批判假设是写给本国人看的,评者的中文,不能文采斐然,至少也应该条理清畅。至于翻译,那就更需要高水平的中文程度了。不幸中文和中国文学的涵养,正是外文系遍及的缺点。我国批判文体的僵硬和翻译文体的别扭,能够说多半起因于外文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济。”
与此相关,余光中还为翻译和创造在外文系、中文系不算作用而鸣不平,“中文系假设具有一位李白或曹霑,岂不比具有一位许慎或钟嵘更能激发学生的热情?一起,与其要李白缴一篇《舜目重瞳考》式的论文,何不让他多吟几篇《远别离》之类的创作呢?”
关于外文系,余光中表明:假设玄奘、鸠摩罗什、圣吉洛姆、马丁·路德等翻译家前来求教授之职,“我会毫不考虑地优先录用,而把可疑的二流学者压在后边。”
说这话的时分,余光中是台大外文系主任,或许他真的做到了。那么,假设余光中是今日某名牌大学外语系主任或外语学院院长,他这个录用准则,我想十有八九做不到。
事实上,咱们的大学里边,不管为本科生仍是为翻译硕士上课的,大多不是马丁·路德,而是尤金·奈达。余光中指出的“翻译文体的别扭”,不能不说也与此有关。
那么,如何纠正“翻译文体的别扭”呢?最底子的,是提高中文和中国文学的涵养。
自不待言,翻译中使用的中文,当然主要是现代中文,即白话文。但不要忘了中文还包含白话文,不要忘了白话文的学习。
浙江乌镇身世的江南大才子木心曾言:“白话文要写得好,有必要通晓白话。看外国译著要挑译者,译著欠安,神采全无。”
季羡林也有类似的说法:“你脑袋里没有几百首诗词、几十篇古文,要写文章想要什么文采,那非常难。你要翻译,就要有必定文采。”
除此之外,傅雷还提出要读旧小说。他说:“为了翻译,仍需读旧小说,尤其是《红楼梦》。以文笔的灵活、叙事的细腻、心理的分析、镜头的变化而论,在中国长篇中堪称第一。咱们翻译时句法太呆,非多学古人不行,除研讨外文之外,中文亦不行忽视。旧小说不行不读,它能够充分咱们的词汇。”
这便是说,要想译出文采,有必要学好白话文。而要学好白话文,有必要学好白话文。我曾一再着重古代汉语是现代汉语的天花板,母语是外语的天花板,大体也是这个意思。
以前我给研讨生出入学试题的时分,总要出一道中国古文即白话文。我身边的同事乃至也不大理解:日语研讨生考中国古文干吗?而我始终自以为是,意图就在这儿。作用也似乎不错。
再啰嗦一句,古代汉语或白话文的功底决议了一个人现代汉语或白话文水准的高低,而作为母语的现代汉语或白话文的造就,决议了译文神采的有无。神采,换个说法,便是文采、绘声绘色的文采。
趁机显摆两句我在这方面的做法。比较于季羡林的背古文古诗词、傅雷的看旧小说,我的做法是看旧小说也好,看新小说也好——主要是看新小说——都是一边看一边抄书上的美丽语句。而且,这个习气断断续续差不多继续了半个世纪,一直继续到现在。
翻阅读书笔记,前不久我还不知从哪里抄得或偷得这样的语句:“明月清风,绮户幽窗,山林深邃,栈阁苍莽”“一杯香茗,半帘花影,幽林冷月,万籁息声”以及“山衔落日,野径鸡鸣”“清风十里,明月一天”,还有“观澜溯源,振叶寻根”“孤蓬自振,片云独飞”,如此不胜枚举。
或许你笑我天真,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都混上教授了,怎样还像个初中生似的?可我以为,在语言艺术面前,其实咱们永久是个孩子,应该永久不忘初衷,坚持初心,怀有敬畏之情。
此外还有一个做法,便是坚持每天写日记。翻译这东西,说到底是母语的一种特殊写作,而写日记是最基本的母语写作练习。
(本文作者为文学翻译家、散文家、学者,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有《落花之美》《乡愁与良知》等,译有《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刺杀骑士团长》等村上春树作品以及其他日本名家作品一百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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